Mindy Lui x Shawn Pakhin Tang「你的溫暖是肉體的切口(Your Warmth is the Cut of My Flesh)」:淡漠皮下 溫灼湧動
想像從身體切除一肢,它將喪失與主軀幹的感應,漸漸枯萎凋零,而切口處將緩慢再生,分隔開的皮層和骨頭組織,直至繃成平滑、圓渾的表面,變換形態存續,亦意味覆寫完整的定義;若是在肌膚上劃道開口,血流不返,切口卻不曾離去,等待癒合,淺一點的就如石落水面轉瞬無蹤、深一點的成為記憶的轍跡,也是身體與「我」親密的證明:「我們一起經歷了那些事情」。
乍看「你的溫暖是肉體的切口」似前者。驟眼一整片白,住進去會發瘋那種。暖色幾乎絕跡,只剩數碼的紅——在燈掣旁、在機器上,仍不見溫暖。走入空間,我變身成身處連回音也空洞的屋裏、試圖製造聲響破除孤寂的人。數堵牆在空間中央,間成近似扁長方括號的孤島,正面望去留了一道縫。小心翼翼側身穿過,抑或挨近窺視?遲疑半分,還是探頭察看罷了。窄縫半分 Mindy 的腦袋,隔絕情緒與面部表情,也讓觀者無法同時兼視兩側畫面:左面的電視展示 Mindy 的後腦杓,右邊則播放她的正面。白色機械頭罩緊緊固定她的頭殼,遮蓋她的雙眼。儀器如何運作、是開啟或關閉;Mindy 在想甚麼、感覺到甚麼?她緊抿的嘴唇不透露半分線索,留給觀者無法緊合的句號——是知覺麻木、默默承受還是無事發生?敲不開的嘴開放猜想空間,也拋出疑問:知道,如何?不知道,又如何?回應此作,我想引一句《一一》(楊德昌導演,2000)裏,洋洋初時使用相機的對白:「我只能看到前面,看不到後面,這樣不是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嗎?」我們以為心知肚明,眼界卻終究只有那麼寬!
既然我們所知如此有限,那麼看過上段所述的《X.X.X.X.》(2022)就將展覽定調於冷,顯然過於武斷。左拐,薄薄鋼片掰成圈,有六個恆溫燈加冕,桂冠坐在鋼籠內默然,被囚鎖或保護則不得而知。齊口切斷的電線在鋼籠之外數吋抱擁成漩渦,像麥田圈的劃痕般齊整,那黑、藍和綠似乎掀不起熱度。蹲下,手謹慎穿過鋼籠的罅隙,方知有熱浪擴張至燈外幾分,化身噬獸撲向手掌,僅稍稍探入已寸縷難前。邁前,犯遭燙傷之險;退後,重回冰冷漠然。若說《X.X.X.X.》是孤立與不可知,存在卻抽離,那麼《Thermostat (If blood flows a perceptual warmth, skin is camouflage)》(2022)則誠如名字所言,外冷內熱而未能言明。當我與之互動,想到《破碎故事之心》(J. D. 塞林格,1941)一句「愛是想觸碰又收回的手(love is a touch yet a touch)」,再望不免染上幾分感情色彩:當熾烈難宣於口,囿於窄小方圓,內心囁語揪出煎熬,牽引若即若離的步伐,卻沒想高溫早已具像,噴發出焚身暴烈;驀然收束發酵出欲言又止,酸楚從心瓣邊緣濡濕泛開,也許觸碰心底會摸到裂口,那隱晦的細縫、滲漏的來源⋯⋯進退兩難的手成為意念代言,言述望而不得之苦,又弔詭地完成整場酸澀之難,變成無言之痛的一部份,扎實傳入我的胸膛。
轉身走向空間盡頭,地上小時鐘密佈,都被剝了透明外盔,指針換上指南針,在電流衝撞下左右亂竄,嘀嗒裏混雜儀器嗡嗡,像遙遠的、不息的絮絮耳語,又似螞蟻聚首私語,貼耳依舊辨識不出言語與語言。畫面比響聲著力,密密麻麻的黑傳遞瘋魔的念想:電流未有倦時,針擺紊亂未止,毫釐之距觸手可及,卻又生怕動作不夠輕柔、或指南針易脆,不小心捏碎纖弱。事實上,我也的確笨拙,自恃腳細站到虛位,想深入研判細節,退返原地時後踏錯判距離,輕踢到某個倒霉的鐘——針掉了,心慌了,一下子懸到不平處;心神浮動,左右亂晃與眼前躁動細針無異,偶然觸發感悟:初識時反倒心無窐礙,距離越近越提心吊膽,起碰撞又心神煩亂,忘卻自在的本心。我拾過地上的「死魚」,重新置於時鐘中央的圓軸,還好,沒壞,叫我舒一口氣。(是心中有鬼,還是錯覺?總覺得它較之前虛弱,拖着瘸腿在勉強。)冷靜下來,還是有能力修好的。
退一步拉遠視角,小時鐘既是個體,也是集體的一員,與直流變壓器、變壓火牛和電線連接,交纏成龐大網絡。變壓器上以數字顯示電力用量,具像化看不見的脈動。眼前景象令我聯想起多年前心理課上,學習到的基礎腦部知識:神經元(neuron)感知外界環境變化,分泌神經傳導物質(neurotransmitter),透過突觸(synapse)接頭互聯,向另一神經元傳遞電氣(electrical)或化學(chemical)信號,形成神經迴路(neural circuit)。部份電線或穿過、或嵌入肥皂方塊,阻斷電流嗎?不一定。貫穿肥皂的電線,告訴我,絕緣不絕緣。如此頻密交換訊號,於我,象微滾燙的交流欲望,冷色不過煙幕。口是心非,唯有行動誠實。
回到起點,留意到入口旁的切口,反射陽光,斜斜落在地上。眾多的切口當中,唯獨這條無名切口最是坦誠:我是你的切口,也是你的溫暖——發生甚麼,我們都在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