久梧搭捌村(c.95d8) — Ch.1︰《無人知曉的七月十日》放映會
「現在的香港變正常了。」
小芳拋下一句,又再走入廚房。肯定的語氣、閃爍的眼神,關於洪水橋兇殺案的討論就此攪入幾分不穩定因子。推拉的姿態佈成細線牽勒着對話,形成一道趨近的灰色氣旋,在本已懸疑又哄動的事件上再添風暴。
拋下戰書,又拂袖而去,赤裸地撩動思想。
這是我第一次到訪「久梧搭捌村」(下稱「95d8」)。
西貢有監獄閉鎖,也有小舍開放。這裏是離壁屋監獄 7 公里的自由空間。
此刻離《無人知曉的七月十日》(I, Olga Hepnarová)放映,尚有一小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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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遠呀。
那天未放工,已像戰略部署開着地圖左看右看。從西營盤到西貢,26公里,沒有一條路線明顯較短。於彩虹邨稍作停留算得上奢侈,買了一個 50 多元的晚餐,已覺無可揮霍,轉身截了的士。清水灣道上急行,迴旋處拐彎,轉上西貢公路。右邊有海,海上有零星的夕照燙痕隱隱。山海之間,雜灌與矮木相絆歪斜,不少見;卻正因那不修剪,才不怕矯情。不似我,不得不理袋中檸茶傾側瀉洩。飯盒濕了,夕陽熄滅了。
下車後有點迷失。還好,北港有燈,還有小芳。經她指點找到綠色扶手拾級而下,穿過羊腸小道,眼前轄然開朗。啪踏啪踏,走上兩層樓梯,開門,比約定時間晚了五分鐘終於到達。燈光昏暗,各人散落在沙發上、座椅上、地上。還好,不是最遲,放映未開始,心裏好過一點。空間瀰漫着鬆散的氛圍,我找到接近茶几的位置坐下。
「我叫『大波妹』,是這裏的美色擔當。」之後又重申:「你沒聽錯,是美色,不是美食。」見我到來,95d8 的主理人很貼心地提議再來一輪自我(激情)介紹。自稱「大波妹」的 Thisby 留了一頭 skinhead 平頭裝,算不上嘻皮笑臉但亢奮有餘,笑起來總是「依起棚牙」。慶許如此,消融了我們的靦腆。
另一位坐在地上的軟墊,雙手抱膝,到她講話時才稍稍放開肢體,「我是炸彈,」她說,然後強調:「我本來不叫『炸彈』,她(Thisby)叫慣了其他人也跟着這樣叫我,於是就這樣了。」語氣中有點無奈。
有人做電影幕後,也有人來自攝影圈子。
「我叫 Ashley,有時寫寫藝評⋯⋯」下意識選了這點自我介紹,「在哪裏可以看到?」有人問。說來慚愧,那時還沒刊登,連在哪裏發佈也未清楚,只記得這次項目的一些媒體,回答「好像有眏畫手民」那樣糊弄過去。那時我還沒意識到我為自己挖了個陷阱——
「這樣就好了,你就寫今天的活動吧。」反應太快了!還沒想清楚如何回答,Thisby 已追問:「你會寫的吧?」
「別唬嚇人啦。」炸彈解圍。
我雖然反應不來但也僅止於此,別擔心。
一圈下來,大家開始放鬆,扯扯其他話題:大學哪裏畢業?從哪裏得知 95d8?有人說,因為追蹤其他電影專頁而找到 95d8,不認識任何一人,也沒有共同朋友。
「太好了,很感動終於有街外人關注我們!」Thisby 喜形於色。知道對方同屬電影圈,二人立時上了發條,先是互相猜測畢業院校,又再聊到某些共同朋友或相識。一種「他鄉遇故知」的既視感。最遠處的一對——Jill 跟阿鬼比較文靜,偶爾悄聲細囁,或走出露台喫喫煙、唞唞氣。我,繼續趕在自我介紹後的空檔低頭扒飯⋯⋯
漸暖的空氣中,炒河漸涼。我一邊動筷,耳朵沒擱下,腦袋沒停下。院校、科系與出生年份,在文化圈而言是甚麼;隨處可見的 artist statements 又代表甚麼。鏡頭拉遠、抽離,口中牛肉乏味。(其實你知道何以介紹自己為寫藝評的,Ashley。)
討論稍息,廚房爐灶也歇。布簾揭開,思緒歸位。小芳的朋友 Ann 端着大碟炒飯從廚房出來,Thisby、小芳和炸彈準備碗筷,三兩下把熱騰騰的飯分好。「別吃這個喇,先試試飯吧!」那牛河⋯⋯我動搖,有點為難。「留待明天再吃吧。」我本欲說檸茶沾濕膠袋和飯盒,所以想把外賣解決掉。由不得我拒絕,Thisby 已給我遞上一小碗飯;接連又從廚房找來膠袋給我,這俐落我是怎樣都追不上。
白煙下米飯略褐,拌了不少豆子。豆青夾着椒辛,倒蓋過淡淡飯香。一口接一口,不知不覺就空了碗。有些樸實是可口的。
肚子暖烘烘的。第一次見面就下廚分享,親密得有點過份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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昏黃的燈光讓人忘記時間。甚至,平日的焦急也消失。約定時間過去一小時不知多少分鐘,最後二人進門,《無人知曉的七月十日》剛開始播放,黑白影像打在牆上,緩緩動起來。不到幾分鐘已來一個長鏡,狹長的走廊,四十多秒,無對白。門開,父女共處;門關,一場暴行過去。漫長的靜止突兀,壓抑噴湧更甚。壓抑密佈,赤裸裸的侵犯,註定要被冷卻。
戲情推進得淡然,衝突不過匆匆一瞥,不久又切換場景,如 Olga 的生命破碎:曾向母親求助,惟自殺失敗後仍只換得一句冷冷嘲諷;曾到精神療養院接受治療,卻被同儕欺凌;曾嘗試努力工作,但遭剝削、辭退;曾在酒吧尋愛,歡愉幾番就無疾而終。母親對另一半暴行視若無睹,面對女兒最初嘗試自殺控訴,更只報以冷冷嘲諷完全失責。
面對父母的冷漠與傷害,Olga 堅決獨立,笑過、哭過,凝視過眼前陌生的城市,嘗試融入、撞入,終究逃不開原生家庭的潛移默化。疏離剝奪她的愛的語言︰她追尋愛嗎……又如此愛無能——不見費心經營的親密,只見酒吧敞開外褸袒胸的侵略;繼有車上與屋內歡愛,洩慾多於溫存,愛隨愛液蒸發,對方回歸家庭拒絕見面,Olga 再度孑然。
情緒表現只剩暴怒,其他一一呑下,無法言說、直至無可言說。
壓抑意味着一個人尚且感受到心底的不甘、憤恨等暴烈情緒;當反覆證明一切掙扎都是徒勞無功,致使壓抑於心底的反抗都被扼殺,通往絕望的大門才正式打開。
一個普通的清晨,Olga 熟練地操作着貨車,動作似平日利索,一頭短髮在輕晃,目光銳利,車開得忘命地快,輾過卵石路。數秒間,肢體橫陳,血泊滿地。不真實,而,那不過數秒間。警察趕到,拘捕 Olga,如此順理成章。
事件哄動,對 Olga 而言不過一場透明的熱鬧。也許她早已失去自由,當下只是過去的伸延,不改的灰暗。偏偏此時更多人向她靠攏,圍繞身邊︰獄警怕她自殺,盯得緊緊;代表律師常來看望,勸她以精神疾病為由辯護,爭取減刑或脫罪。
Olga 不從,要維護她最後的清醒︰「我只有一個請求,不要以精神失常為理由辯護。」態度堅決,接受被捕,又抗拒服從。這段時間裏,她像要補償歷年被冷泡的情緒,變得歇斯底里,時而高呼不悔自己所作所為,時而流露對死亡的恐懼。前往刑場的路上,她極力掙扎,嘶喊自己與同類不過代罪者。
Olga Hepnarová,1973 年 7 月 10 日,布拉格,開車撞向人群造成 8 人死亡。23 歲,成為捷克最後一位被執行死刑的女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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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劇終,燈光亮起。不開最亮一盞,避免雙眼難受,輕輕的,負托淡漠與沉鬱,柔和地過渡到下一場景。濃墨在光下淡化、瓦解,終於重新組織成言語。
Ann 再端出一煲素湯,給小芳舀了幾羹;也有人想嚐鮮,喝了兩口。自從上輪熱身之後,大家也不再拘謹,自然討論起劇情。
「我不覺得她(Olga)開車撞死無辜的人合理囉,」Thisby 並不認同 Olga 的行為,「如果要撞都應該撞對她不好的人吧。」其他人嘗試理解和同理 Olga,認為她的終極行動是眾多悲劇的總和——換句話說,即是那次隨機殺人原本是可以避免的。然而,這個論調並未說服到 Thisby;她依舊無法接受一人以自己不幸為由殺害無辜。
小芳則在此時揭曉放映前謎題:她認為香港人壓抑到一個違常的地步,發生兇殺案證明人們尚有血有肉,不再事事交由法律決定,而是以自身意志決定行動。這的確是個有趣的觀點:自決行動,再自行承擔罪責,不理殺孽去報仇,這種一早被劃定為「錯」的行為,是否有可能比法律更直率更公平?(我總要待 bottle up 到沸點才能好好發怒,並非不能理解這種爆發。)
有跨性別的朋友從身份(identity)的角度,理解 Olga 所面對的惡意。不論身為一個 70 年代的女同性戀者,還是精神病患者,都屬於社會邊緣一族。我相信這位朋友對社會小眾的待遇特別有共鳴,因而選擇了如此詮釋事件。
在 95d8 暫住的導演 Andrew 則提起片頭一節,他說︰「這電影應該是 16 還是 17 年的?我之前看過不過記不太清楚……前面是不是有個停很久的鏡頭?」也因為他,才提醒我們認真思考那漫長停頓的意思。
當我們開始細緻雕琢鏡頭,便提起幾個交待 Olga 親密關係的性愛鏡頭。一開始揶揄 Olga 與中年男子暴雨下野外露營,衣衫溼透,第二天早上衣服竟然完全乾爽,太不現實。接着又討論起,那夜二人有沒有發生甚麼;導演拍得曖昧,製造懸念讓觀眾來定。之後講到幾個同性親密鏡頭,Thisby 來了興致,認真探討性愛姿勢,批評車震鏡頭虛假:「手怎麼會放那裏?」討論漸漸拐向另一方向,談起女同志的情慾。
11 點,人漸少。Jill 明天還有事,而阿鬼也從凌晨 5 時堅持到這個鐘數,不容易。那位第一次到來而無共同朋友的男生,也跟着離去——一來討論已偏離電影太遠,二來,我猜想,他還是有點尷尬。Thisby!但我還是聽得饒有趣味的。
我沒作太多表態,都是聽着。
其中一位戴幼框眼鏡的女生提到她的煩惱︰因為是第一次跟女生一起,不少事情尚在摸索,溝通上、性事上,也有諸多尚待協調。想要的時候而對方不想要怎麼辦?怎樣才能令對方更開心?接觸過女同志並有一定熟悉的人,都明白女同志伴侶容易遇上「死床」問題。
眼鏡女生倒也直率,一五一十交代狀況,講起誰是她的伴侶稍稍停頓。但在座眾位,都有些社會經驗,很快嗅出誰才是她(不在場)的主角。對人敏銳,不知是女生之好抑或過。
作為知心女同志的 Thisby,借了小芳一用稍作示範(放心也沒做甚麼事)、推介好書《搞定女人》、還分享真摯心得︰「只要你不要給對方高潮,對方就捨不得你了。」外帶科普知識,差一點就要筆錄了。說到別人關係,她上心得比得上紅娘。
女性之性分享看似開放,但最後結語依然歸到原點︰「最重要是溝通,直接了解對方需要甚麼。」狂放的討論,其實(至少 30%)認真得很。
臨走前,Thisby 叫我「記得寫藝評」,說時還睜了睜眼睛。從而我的腦中多了一些奇妙的債務。
空間存在的意義之一,或者就是讓人看見更多空間所在。
坐上前往西貢市中心的小巴,再在最後 3 分鐘趕上回家的尾班車。完美。
但我們之間未完。我知道自己還會再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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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.S. 有朋友提起曾在 HKU 做行為現場,本以為會被保安驅逐,但完成了整個行為都未被干預。她說,在內地的話,早已被人抓了,所以香港「其實還有很多空間」。
P.S.2. 在 Art Basel 時再度與 Thisby 相遇,一起「收檔」。分開了她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,道「(一直追稿)只是想我繼續寫藝評」。你的鼓勵也支持我走下去,謝謝你,Thisby。
圖片鳴謝:Jill Wong