卓思穎《Dependence》:緊密而脆弱 現代都市關係標本

卓思穎於「圓缺俱樂部」(emo gym)展出兩件裝置《Stress Test》和《Dependence》(2015)。其中《Dependence》以依賴為題,由兩個裝在牆上、直角相依的燈泡組成,一明一暗,極近的距離讓沒有通電的燈泡也能沾光。裝置初展出時,原指涉極度緊密卻依賴到失去自我的關係;而在「圓」中則作進一步推伸,探討疫情期間因在家工作倏忽拉近的物理距離,如何衝擊關係、私隱和個人空間。

套入疫情 不如回歸原意

從疫情角度切入,對大眾(考慮到大館的受眾)是相對切身的解讀,而近距離接觸的裝置也生動地演繹出被逼迫困於一室的感覺。這樣理解,也拓闊了觀者對光的釋義。光,不只示意關係中的 give-and-take,也可以視為大家面對 work from home 時的反應:有人「著晒燈」、有人「謝晒皮」,別有一番諧趣。

只是,我認為疫情之說始終和燈泡明暗有別的刻意設計有段距離。或者說若要將疫情考慮在內,我無可避免會質疑為甚麼並非燈泡雙雙通電,表現二人無意間侵佔彼此空間,以溢出的光指向對個人空間的需求難填;主觀上有感「疫情」似乎附帶太多假設,收窄了詮釋空間。因此,我還是偏好以人際關係的角度解讀《Dependence》,專注探討關係中的平衡。

一明一暗 映射關係病態

第一眼看過去,直覺覺得是不亮的燈單方面仰賴另一燈泡,偷借對方的光熱,藉以彰顯自身存在。換句話說,即「光」等於「有、豐富或供應者」,而「暗」等同「無或貧瘠」。再看裝置標題「dependence」,根據牛津大學字典所註,「dependence」,意指「無時無刻都需要某物或某人,尤指需以此存續或運作的狀況」(the situation in which you need something or someone all the time, especially in order to continue existing or operating)」,更加強了上述角度。然而,當我稍稍擬人化兩個燈泡,又聯想到 dependence 的近親「codependency(相互依存關係)」,從而刷新看法。

相互依存關係是一種不健康的人際關係,即將個人價值完全建立在他人身上,透過壓抑自我、情緒和感覺而維繫關係,衍生出「救贖者——受害者」、「照顧者——被照顧者」等關係互動。不論呈現方式如何,相互依存關係普遍存在權力(供需)失衡問題,二人的界線(boundary)模糊不清。例如一方以粗暴方式介入對方生活(如突然出現、被拒後仍送禮),即使另一方已表明不情願;或一人無止盡地為另一方的麻煩「埋單」,然而等來的只是無窮無盡的要求等。外人看來覺得很傻,但身在其中者往往陷入失控或難以抽身的囹圄。

在界線不清的情況下,二人間誰為主導、誰為被動往往無法從外在輕易判斷。例如「索求」的一方不斷提出要求,看似強勢,但這種依賴的深層是害怕被遺棄的焦慮,故實質是將主宰自我的權力拱手相讓;而「付出」的一方因被強烈渴望和需要,而在關係中掌握主導權,更有可能自詡救贖者而有操縱行為,反向情緒勒索對方鞏固自身優越地位,戴上光環,以此填補內心被需要的虛榮。

以了解相互依存關係為前設,我會問:為甚麼我們為何習慣站在看上去付出更多的一方,斷然判斷對錯,而忽視關係的客觀實況?

心甘情願 還是執迷不悔?

當我們立體理解關係,再重新觀看作品,自有新的角度,也能從中得到更多樂趣。相互依存關係是傾向負面的解讀,而作品本身的極簡呈現方式,實際上容許更廣泛的投射與解讀。

從較正面的角度看,兩盞燈泡亦似母親照顧初生嬰兒的過程。儘管不離單方面照顧的範圍,動機卻無摻雜私慾,而是對新生命的無私付出。以此角度,燈光象徵愛,以及因而衍生的種種付出(如照顧起居飲食、教育)。我們也可以套入悲劇橋段,將燈光比作生命力,聯想出生者不願放開親密之人的屍體,甚至妄圖對方復活的畫面,展現出與相互依存關係不一、卻同樣激烈的執著。

而上文提出有關相互依存關係的解讀,也並不止步於一對一關係的解讀,而是提出了一個值得反思的社會現象。「情緒勒索」(emotional blackmail)、「綠茶婊」、「工具人」等概念持續在華人圈內激起迴響,正反映某些對關係的舊有理解過於僵化,結果為親密關係和家庭關係埋下隱性炸彈。舉例說,從討論區或社交媒體留言看,不少男生仍以「溫順」、「柔弱」女子為理想型,遇上較強勢的女性/行為便要「振夫綱」;也有男性習慣性地做出紳士行為,可能沒想到對方是否真的需要幫忙。這些例子不只是性別平等/女權的探究題材,也是大眾對「強弱」、「好壞」的僵化理解的縮影。

在社會主流思想的影響下,我們有多少是心甘情願的付出,又有多少只是追求光環的自戀自瀆?我們對「和順」特質是否過份渲染?以上思想又如何令我們的關係變質(turn sour)?這些問題有機會另外再撰文探討。無論如何,病態關係有多種模樣,但健康關係只有一種:自重自愛,彼此尊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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久梧搭捌村(c.95d8) — Ch.1︰《無人知曉的七月十日》放映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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