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為藝術家 Florence Lam——從偶然到本然

Florence Lam《嗓》(Voice Work)

《嗓》(Voice Work)(圖片來源︰Felix Wong / Para Site)

Florence Lam身穿單薄黑衣,略顯瘦小,然而奮力發出聲響的姿態所蘊含的力量,卻「隔住 mon 都 feel 到」。在 Para Site 群展「貴腐」的作品《嗓》(Voice Work)中,Florence 只以自己的身體作器具,隨機發出各種聲響,例如嬰兒般的嚶嚶聲、兒時玩口水時嘟嘴吐氣的震音、或悠長或短促的「啊啊」聲。她接受香港電台訪問時表示︰「整個 performance 過程都是即興的,所以我不知道會發生甚麼事。」

連串偶然 造就行為藝術家

求學時期,Florence已經「幾 random」。她原本打算在本地升學,但在參加海外升學展覽後了解到英國藝術課程,轉念決定一試。一開始以為是學畫畫,經摸索後又有新的想法與興趣,於是選擇主修雕塑。走入行為藝術,有點誤打誤撞的實驗性質︰「一開始比較多從 sculptor(雕塑家)角度出發,用語和概念都以 sculpture(雕塑)為主……會想像自己是個雕塑,感受時間流動。」

在她早期的行為作品中,雕塑的影響甚為明顯,《Heart Song》正是一例︰Florence 全程筆直地坐在椅上,藏匿於衣服下的器材播放連串預錄對白,經由對準心臟位置的米高風放大聲響,有如內心在自白,認真是「心聲」。行為作品整體傾向靜態,肢體語言含蓄,有幾分在模擬或想像自身為雕像的意味;從命名到設定都與預設概念緊扣,脈絡明確易見;而觀眾的參與主要為觀看,並不構成變數。是雕塑,還是行為藝術?不好說,卻捕捉到藝術家從雕塑過渡到行為藝術的嘗試。

Florence Lam《Heart Song》

《Heart Song》首次於 2014 年展出,更多呈現從雕塑出發的思考(圖片來源︰Florence的個人網頁

一次偶然的試驗,引領 Florence 在行為藝術上走得更遠。離開學院後,她再跟從資深的行為藝術家 Jürgen Fritz 學習。「未試過又點知」,這種態度不論是在談論 Florence 接觸行為藝術,還是在技巧上的突破,同樣成立

You never knew those tools exist until you learn about them.
— Florence Lam

隨着懂得運用更多表達方式和工具,Florence 開始建構一套屬於自己的獨特語言,也預示她逐步擺脫既有的框框條條,走出以雕塑為導向的思考模式。

意外凝聚人群  與觀眾完成「脫稿」行為作品

Don’t do the action, let the action lead you.
— Jürgen Fritz

掌握更多技巧後,Florence也更能從容面對行為現場時出現的突發狀況。很快,她就迎來了一次實戰考驗︰《Ride A Pony Endlessly》中,Florence的原意是投入紙幣啟動電動木馬,並以麻繩牽着搖動的木馬移動,當木馬停下就再次投幣。沒想到機器感應不良,不停吐出放入的紙幣,要經多番嘗試才成功啟動木馬……面對機器的「脫稿行為」,Florence 亦臨時應變繼續嘗試,投放更多時間於投幣上。

意想不到的是,途人見她遇上困難,紛紛熱心幫忙。Florence 形容當時被一大班人圍住,大家一起思考對策和解決問題。有人拿出自己的紙幣與她對換,看看會不會有分別;也有比她高出一大截的男子拿出自己的銀包,蹲身嘗試。一場意外,打破語言和文化的隔閡,成為一次隨興的合作,Florence 形容「像一場社會實驗」。這次展示儘管偏離了原有目的和計劃,卻因而模糊了行為藝術與生活和社會實驗的界線,擴闊了觀眾的參與空間,在充滿未知數的情況下與觀眾共同完成作品,反而激發更多解讀方式。人與人之間最純粹的連結、萍水相逢留下的痕跡,以及不經意造就的美事。

Florence Lam《Ride A Pony Endlessly》

行為作品《Ride A Pony Endlessly》在烏克蘭進行,當地人非常熱心,主動嘗試投入紙幣啟動木馬。(圖片來源︰Andriy Helytovych、Alexander Zvir / Florence的個人網頁

Florence Lam《Ride A Pony Endlessly》

有時 Florence 更像觀眾,站在一旁觀察觀眾反應,而原本的觀眾反而成為行為藝術家。(圖片來源︰Andriy Helytovych、Alexander Zvir / Florence的個人網頁

面對人生意外  與身體重新連結

計劃趕不上變化,行為現場是,人生如是。Florence 意外懷孕到服藥墮胎,過程非常倉促,未待認真思考事件,便要動身到意大利參加行為藝術節。身體是行為藝術家的表達工具,Florence 坦誠這次經歷為她帶來心理障礙,不止於面對生命在短暫間存在與消逝,也暴露了她對緊隨自己的生理設定以及其中的責任和期望的不理解。

墮胎後的首個行為作品《Sow》,成為 Florence 消化事件及其連帶情緒的空間,也是她對自己與身體的關係之反思。Florence 把充氣膨脹的氣球放在衣衫下,如撐大身體亦似懷孕時隆起的肚子,指向身體為培育和迎接新生命而作出的改變(如髖骨伸展、肚子隆起等);針線在一布之隔外密密牽引,更顯現出氣球處於隨時爆破的邊緣,將聯想推延至嬰兒的孕育過程,以及女性作為母親的責任︰新生命在準媽媽的付出下逐點形成,卻同時脆弱易碎,女性同時承受可能創造與毀滅生命的重擔。

Florence《Sow》

Florence 首次 perform《Sow》時身穿一襲白衣,氣球與針黹活動同時清晰呈現眼前,也更叫觀眾緊張(圖片來源︰Francesca Lilli / Florence的個人網頁

Making me cry to help me relax.
— "When I am sad I cry", Florence Lam

走在人生低潮,Florence 卻因荷爾蒙受影響而情緒高亢,同時寫下《When I am sad I cry》的文字。「我是在很 high 的時候寫下《When I am sad I cry》 的文字的。」在《When I am sad I cry》中,Florence 半身浸在海水中,緊依的雙掌攤開,貝殼在掌上隨水流輕晃像在舞蹈。此作延續《Sow》對身體的反思,探索哭泣時自我與身體的關係,是 Florence 於墮胎翌年完成的錄像作品。亢奮時書寫悲傷,聽上去來得矛盾甚至有點詭異,Florence 卻另有一番體會︰「我覺得身體是最愛我們的。」說罷,她笑言「這樣說可能有點變態」,於是換了個說法︰「當我們難受的時候,身體也會自己調節讓我們好過一點,就像為我們打氣。」

Florence 《When I am sad I cry》

《When I am sad I cry》於泰國奈普(Nai Plao)海灘拍攝,於曼谷 Tentacles Gallery「The Objects I Follow / The Stories I Swallow」展出(圖片來源︰Tim Löhde/ Florence的個人網頁

一場意外,意外地讓Florence更深入了解自己的身體,也重拾與身體的聯繫。將創傷轉化為覺察,Florence尋覓到新的力量,讓她日後有能力承載更多人的情緒。

重回香港  以直覺式表達演繹集體情緒

經歷了各種浮沉之後,Florence並未停步,更選擇在兩年前香港烽煙四起之際回到成長地。自身的跌宕起伏在身體留下印記,當刻與我城的劫難聯繫,風格也有明顯變化。

以往,Florence多選用較輕便、一次性的材料,並具有較強的概念性。例如《Cross the bridge when we come to it》利用博物館內的連接兩個藝廊的懸空通道,以乾冰和熱水製造白煙,製造與世隔絕、轉瞬即逝的迷你天堂,邀請遊人共同見證和分享此刻,並在短時間內了解生命的許多際遇都是「一期一會」,不會重來。

藝術博物館的樓梯似劇場設計,剛好讓遊人見證「天堂」誕生(圖片來源︰Maria-Magdalena Ianchis / Florence的個人網頁

回到香港後,作品卻一下子變得「沉重」。不論是輔助物料、環境、探討的議題,都較之前更有嚴肅的感覺,也更頻繁地看見Florence挑戰身體極限,探索更為原始的議題。她解釋,這樣的變化可能有一部分來自個人經歷,而另一部分則受環境影響。除了這幾年壓抑的社會氛圍之外,也不離藝術家的個人生活。「以前(在海外)比較沒有『家』的感覺,在一處停留短時間,又會搬到另一個地方,所以也沒有太多東西可以留下或帶着。」

此點在「後人類敍事」展覽的《疒》(Heaven Spot)甚為強烈,觀者更會體會到超越一般悲喜的情緒,而是更直覺性的影響。作品是Florence首次嘗試無時限行為作品,以身體和精神為燃料,以身犯險挑戰極限並感受伴隨刺激、危險而來的極樂(euphoric)。行為作品最後長達兩日一夜,從第一天的下午1時到翌日凌晨近4時,即使跳出作品的概念,觀眾也能從她肩負、挪動廢棄的汽車零件,以及用力在車驅上刻劃的動作中,感受到有若築建巴比倫塔的意志,令人動容。

Florence Lam《疒》(Heaven Spot)

Florence挑戰個人極限,不只在地上匐伏前行、負載重物,更持續了近15小時(圖片來源︰Tze Long / Florence的個人網頁

而直覺式的身體表達在展覽「活體洞」的《下嚥》(Swallow)中扮演更主導的角色。《下嚥》在深水埗街頭發生,行為現場人來人往,有Florence的朋友,但更多是街坊。整個即興行為從發想、構思到實現,前後只有兩天;「我當時覺得要把榴槤塗黑,就塗黑了。」Florence尊重身體給她的訊號,隨直覺行動。「當有汽車駛過,有朋友在遠處喊『Florence小心』,而我身邊又剛好有架貨車,我便鑽到車底了。」不顧髒亂的全身投入,也成就了其中一個震撼的畫面。她重申,就是「當刻覺得要這樣做」。令我最深刻的,卻是Florence如何應對反應強烈的觀眾,又能緊扣行為作品。「當時有個觀眾不停跟着,大聲講『係咪痴線㗎』,而我就不停與他拉開距離……」那怎麼辦?「後來我走近另一群觀眾,他們就像『摩西分紅海』般向兩邊散開,立時改變了觀眾、空間與我的關係,以及當時的氣氛。」Florence提起時的口吻,如談論軼事時的輕鬆,顯得從容自信。我看到的,是以漸臻成熟的態度,面對生命的未知。

Florence Lam《下嚥》(Swallow)

整個行為作品以吃榴槤直至難以下嚥為主軸,以自身痛楚和肢體動作牽引着觀眾情緒,形成無形的互動和張力。(圖片來源︰Jesse Clockwork / Florence的個人網頁

Florence Lam《下嚥》(Swallow)

Florence在貨車底爬行。(圖片來源︰Jesse Clockwork / Florence的個人網頁

行為藝術家所進行的只是一場演示嗎?從Florence的經歷中,她的變化看似是一連串偶然,但我覺得更多是將自身的蛻變,赤裸擺在眾人眼前,打動同為人類的你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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